这三年来,我不止一次回想起年4月30日。那不仅是我在公司的最后一天,也是我在广告圈21年职场生涯的终点。老路走到了尽头,前方却无路可走。
当晚在回家的渡轮上,我不能不想到自己的人生下半场。在我眼前,是沉沉的夜里一段布满暗礁的航程,而我这艘渡轮渐渐远离出发的港湾,说不定正在偏离航向,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靠岸。“时代的一粒灰”,正以中年危机的形式降临到了我头上。
中年危机
对于这样一个结果,我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。虽然当时还无从设想疫情的深远冲击,但向来对经济变动最为敏感的广告业,已经迅速感受到了寒意:只要市场上各品牌的销售出现下滑,广告主削减预算,广告代理公司要想不被波及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实际上,在年1月疫情正式爆发后,我所在的公司已裁过一波,我轮到的是第二波。
人人都有不祥的预感。离别之际,留下来的同事半是宽慰我,半是自嘲地说:“像你这样‘早毕业’的至少还能拿到不错的赔偿方案,轮到我们的时候恐怕更差。”她没说错,后来第三波的赔偿方案确实差一些。业内之前还有个笑谈,说某家代理公司业绩不行,之所以没裁员,只是因为“没钱裁员”。
留下来确实也不见得是更好的选择,因为明摆着的现实是:工作将会更卷,多半只能苦熬。疫情防控放开后,我和老同事今春重逢,谈到这一言难尽的三年,不止一个人都苦笑说了同样的话:“做得太累了,天天盼着被裁,这样不用自己为难,公司就帮你决定了,还能赔一笔钱。”我开玩笑说:“看来至少不用担心你们被裁后抑郁了。”
《平凡的荣耀》剧照
失业后的自我怀疑,是这一危机的第一道关口。本来,在广告这样流动性相当大的行业里,跳槽、失业都是常事,业内一家公司当初被收购时,据说新老板大刀阔斧的第一步,就是把它薪资最高的十个人一口气全砍了,然而真轮到自己头上,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。虽然明知裁员只是公司基于成本考虑的决策,甚至和你的工作能力未必正相关,但要说没受一点打击,那不是真的。
像很多职业经理人一样,我也有一种很深的错觉:就算承认自己赶上了时代的红利,但内心还是更愿意相信所有成功都是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挣来的。然而,一旦你从那个位子上下来,就没人再认识你了,那你原先的成功,究竟是因为碰巧处在那个位子上,还是自己的能力?究竟什么才是你真正的能力?你如何在市场上证明这一点?
现实是:即便二十年的职场经验有点价值,也并非独特到不可替代,何况相比起这些经验,用人单位似乎还更在意你能否像20来岁的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,承受超负荷运转。有几家提出的要求,甚至让我面临“到底要钱还是要命”的利弊权衡。在面试接连碰壁后,我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:在肉眼可见的不景气中,像我这样“高龄”的经理人极有可能再难重返职场,前面可能是一道漫长的下坡路。
《亲爱的自己》剧照
一个同样中年失业的外企高管曾说,她那会最担心的还不是再就业,而是怕被儿子看不起,因为“妈妈失败了”。这其实是她自己内心恐惧的投射,十多岁的儿子并不在意妈妈的职场沉浮,更不会把这当成衡量她身为母亲的成败标准,也许反倒会庆幸她终于有更多时间陪陪家人了。
那也是我多少年来第一次有这么长时间每天待在家里,两个孩子似乎没感觉有任何异样,当然我们也没隐瞒他们,但兄弟俩一个11岁,一个7岁,可能还理解不了“失业”对我们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——那或许也是好事。
有一天,老二笑着说了一句:“爸爸最近老是低声叹气,你过的是‘低叹生活’吗?”我心底里一凛。过了些天,妻子带他外出写生,完事后和朋友一起去附近一家网红面包房逛逛,他进去后发现里面一条面包卖60多元,惊骇不已:“妈妈快走,这里不是我们穷人待的地方!”妻子回家来说起,我们都笑出了眼泪,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,既好笑,也宽慰,又有几分心酸。
《小别离》剧照
在美国,经历过大萧条时期的那一代,都有一种特殊的心态,作家比尔·布莱森曾说起他父母,“只要可能,他们不会扔掉任何东西”,他父亲终其一生都缺乏安全感:“任何涉及资金支出的事情,都会让他露出逃犯刚听到远处警犬声时的焦虑不安。”我们不想让孩子们也留下这样的心理阴影,跟他们说,家里也没那么困难,适当量入为出,但该买的还是买。老二仍不以为然:“可是你都失业了……”
回想起来,我此前所受的教育和职场经历,都指向如何获得成功,但如何体面地面对和应对失败也需要学习,却从来没有人教过我。我曾在书上读到过,芬兰人用“sisu”一词来描述自己的国民性,大意是“绝望中的坚持”,他们深知生活艰辛,却仍能以极大的谦逊自制和同情心来直面挑战。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及早学会这一课,不用像我这样人到中年从头学起。
找方向
虽然多年以来,我早已不再从工作中获得自我的成就感,但不可否认,对于习惯了每个工作日睁开眼的大部分时间都忙于工作的人来说,“退休”在家就像是自己生活被骤然抽走了骨架。
后来我在阿乙的小说《用进废退》中读到这样一个心理适应过程,可能每个失业者多多少少都经历过:“我是在五年前失业的,也有可能是不愿再去工作。总之一直待在家中,背朝黄土面朝天地生活,也就是睡了吃、吃了睡。初期,常会在一阵焦躁中醒来,觉得会迟到,醒来明白并没有工作后,会微微感到失落。不过在想到没有工作(正如贫穷和死亡)是每个人都有的归宿后,心里也就安然了。”
长久以来,工作并不只是工作,也是支撑我们生活的基本伦理——在汉语里,“闲着没事干”多少带点负面的含义。我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做:居家的日子里,每天读书写作就够我忙的了,家务事当然也得知趣地多做点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我仍然在工作,只不过没有被雇用、也因此而没有固定报酬了而已。
《编舟记》剧照
我能调适到新的生活节奏,原因之一是我也没想过干一辈子广告,只是一直无法下决心换一种活法。在广告界有一个著名的笑谈:“不老的广告人。”意思是说,广告公司里绝大部分都是40岁以下的年轻面孔,广告人是不老的,问题是那些老广告人最后都去哪儿了?到现在,我自己开始体会到了。
在忙于工作的那些年里,我也曾无数次设想到35岁去读研,甚或是辞职后专心写作,那才是我从小的志趣所在,然而在国内要靠写作养活自己太难了,更何况我还有一大家子。虽然两边的老人都能照顾自己,但多年来时常压在我心头的一个现实是:老少八口人,我是唯一在工作的。
此前多年里,我只是利用业余的零星时间给媒体撰写书评和专栏,突然之间,稿费收入成了我所能赖以养家糊口的唯一收入来源。失业在家后,最初的半年里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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